宣明珠回眸儇挑长眉,淡淡睨了他一眼。

置气?分寸?

内阃?妇人?

“本宫承胤贵重,不是少卿方才之言吗?怎么转瞬功夫,本宫之一言一行便不成表率了,尔等便敢不遵从了?”

长公主的声音并不高,李乾却兀自一个激灵,膝盖一软,泥首在地。

他侧目偷觑,原来腿软的并非自己一个,大理寺的其它衙吏亦感到来自天家的威压气象,纷纷然跪倒一片。

杨珂芝凭栏微笑——这才是,当年那位随同晋明帝接待新罗国来使,在朝堂上神色自若,应对如流的大晋长公主风采。

梅鹤庭后退一步,有些陌生地看着她,无来由忆起那个梦。

梦中少女骄矜的眉眼,与眼前妍丽却冷漠的神情极其相似。

她对他说:我不要你了。

梅鹤庭心头闪过一缕抓不住的慌。

宣明珠神色平静地说完那番话,踏珠履便行出乐坊。

登上翟车就吐了一口血。

初时她只觉喉头腥甜,等看清帕子上殷红的颜色,怔愣好半晌没回神。

她记得,当年母后是在弥留之际才开始呕血的,吐血症状出现不到一个月,便仙逝了。

“殿下。”

紫帷外突兀响起一道声音,带着熟悉的清冽。

本就心底发冷的宣明珠登时打个寒颤。

她掐紧冰冷的指尖,从失魂中回过神思,将那团血帕塞进袖口,清了嗓音问道:“还有事?”

梅鹤庭竟会丢下他的公职追出来,有些出乎宣明珠的意料。

想必是她的发号施令,让他不解,不适,亦或不悦了?

隔帘听他道:“方才是臣误会了殿下,臣在此赔礼。殿下想来受了惊吓,待臣归家,陪殿下说话可好?只是……莫要干预有司,再使得陛下不满。”

听听,一口一个为臣,一口一个殿下。

多年的夫妻,终究过成了恪礼的君臣。

想必他是听说了皇帝下旨令她“闭门思过”的消息,才会一反常态,追出来规劝她吧。如此低声下气地当街赔礼,也真难为风骨卓然的梅大人了。

宣明珠胸间的气血又在翻腾,纤掌捧心,在车厢内轻轻阖目:

“本宫的确受了惊扰,目下心神不定,驸马可愿送本宫回府?”

果然,翟车外没了动静。宣明珠如愿勾唇,吩咐乘舆使:“启驾!”

梅鹤庭的为人,先公后私先国后家,从未有过例外。往常她失望也无用,今日以后,再不会了。

只是自己的病情比预想中更为严重,如此,解缡之事要尽快提上日程了。

回到府中,却听说宝鸦午睡魇着了。

宣明珠不及换衣,来到宝鸦住的雏凤小院,中途趁崔嬷嬷不在身边,顺出袖里的丝帕交给泓儿。

泓儿一眼瞄见上面的颜色,心头大震,宣明珠以眼神示意她悄悄处理掉,不许声张。

前除栽种着佛桑与千叶榴,映日的鲜红比衬别样的翠绿,是小女孩子院里才有的鲜活。清风自暖日的云脚吹入这方小小清净地,木叶簌簌轻响,宣明珠的心绪安定下来。

小婢为长公主挑开半卷的细篾帘子,屋里已站了不少人,除却梅宝鸦身边的一个奶姆两个使婢,府上养的一位女医官也候在抱厦。

落地罩的多宝橱槅旁,还有两个少年笔直而立。

其中一个穿着青圭色缂丝圆领衫袍,年纪在十二三岁间,另一个年龄稍小,皆容清神隽,并肩站在那处,隐隐有芝兰玉树之姿。

二子齐唤“母亲”,躬身向宣明珠请安。

宣明珠点了头,额上汗水粘住流海的小姑娘已经在小榻上可怜巴巴伸出手。

宣明珠洗了手,熟练地将小团子抱在怀内,侧坐榻边。她轻探宝鸦的额头,不曾发热,这才松了口气,挥退兴师动众的众人,只留下两个少年。

她目光逡巡着三个机灵鬼,似笑非笑。

“说吧,是午睡前又听志异故事了,还是哪位好哥哥又带着宝鸦去爬假山了?”

宝鸦在馨香的怀里眨眨眼睫,乖巧不语。

稍矮些的月白服少年径先笑道:“论起小妹的‘好哥哥’,母亲晓得的,我一贯争不过兄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