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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来邓啸对他的这个选择一直心怀不满。他年轻时没读过什么书,又因为打架斗殴进过牢房,总觉得低人一等,始终希望自己孩子能考上国企或是公务员,好让自己扬眉吐气。

邓廷歌一直不肯。他学表演学得十分快乐,和同伴们演出也能获得巨大乐趣。虽然因为性格过分认真不太讨同学和老师的欢心,但也是个勤恳踏实的人。邓啸和庞巧云去看过他的演出,两人都被邓廷歌在台上的表演吓了一跳。

那次之后邓啸就没再跟他谈过毕业后考公务员的事情了。然而没有多久邓啸就检查出了严重的糖尿病。进了几次医院,天天吃药打胰岛素,邓啸憔悴了,邓廷歌也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以后的生活。

邓啸和庞巧云是靠做小生意维持生计的。那个小五金店虽然不大,但也支撑着邓廷歌从小学一直读到现在。邓啸的病一下抽走了家里的积蓄,邓廷歌看父亲量血糖的时候才无比明晰地意识到,家中除了他,再也没有壮年劳动力了。

走表演这条路太凶险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否出头。

不能出头的人他见得太多了,他们挤挤挨挨地住在逼仄的地下室里,有活就去拍戏,没活就打零工。邓廷歌刚上大学的时候还觉得这样的奋斗很有意义。他们天天把尹天仇的那句“我是一个演员”挂在嘴边,始终相信自己也像周星驰一样,能从被三合板隔开的小单间里走上大银幕。而到了成名时,这些艰辛的过往都可以拎出来,当做奋斗中泛着酸涩的趣事说给自己的粉丝听。那时候他们应该坐在灯光灿烂的演播厅里,面前坐着一个慈悲的主持人,殷殷地说:天哪真是太让人感动了,那么当时是什么让你坚持下来的呢?

但邓廷歌后来明白,尹天仇不是周星驰。

尹天仇们认真,态度好,肯学习,能吃苦;然而没有天分,更没有运气。

这个圈子之所以枝繁叶茂,之所以能捧出那么多闪亮的人,全是因为有无数尹天仇牺牲血肉、时间和青春,奉上了数量巨大的养分。

再退一步,如果这一行能让邓廷歌看到挣钱的希望,他也许不会放弃。

但就像剧社里妹子跟他说的那样,他的性格太不圆滑,为人也过分认真,而且又不舍得扔开一点尊严和脸面去陪笑,根本走不远。

事实上在学校里,他和同学的关系也处得很一般,有些老师也觉得他虽然是个好苗子,却太难调教和说服。他这样的人太多了。表演专业里齐刷刷地都是一把把的好苗。青嫩,茁壮,有无限可能:他邓廷歌算不上什么。

他走到学校礼堂面前的亭子里坐下,看到高自己一届的师兄师姐正在礼堂前面拍毕业照。

邓廷歌心想,有多少人会继续走下去,有多少人像自己一样放弃了呢?

“放弃”这个词在他心里扑腾来去,让他心头一阵难以抑制的闷痛。

他不舍得。

刚进学校的时候怀着许多憧憬。当时陈愚还是他们的老师,第一节课就扔出了《巨浪》的剧本让他们分组讨论,各演一段。

邓廷歌被这个故事吸引了。

《巨浪》讲述的是抗战彻底爆发之前发生在一个中学礼堂里的故事。一个上午,十二个学生和两个老师,没有场景切换,全用台词和演员的表演来推动情节发展。然而在对话之中,年轻学生们沸腾的热血和老师的忧虑都被一层层地推上了顶点。

所有人都在热烈地讨论。如果自己是那个老师,应该怎么阻止学生们以近乎愚蠢的献祭方式投身时代的浪潮中;如果自己是学生领袖,又怎么用语言、感情、肢体动作去震撼和说服两位拦在礼堂大门前的师长,让他们意识到巨浪已经扑上了海岸,没人能独善其身。

陈愚是个戴眼镜的小胖子,不太说话,只静静地听他们讨论,偶尔点拨几句。等到学生们分批开始表演,他才终于打起精神,认真观看。

角色都是随机抽签分配的,全班分成两个组,各演一部分。邓廷歌抽中了一个女学生。他很兴奋:这个激动的女孩子冲到老师面前将糊好的旗子扔到他脸上,给了他一个耳光。正是这个耳光引发了礼堂里最激烈的一次争执,也引发了之后一段比一段精彩的演说和议论。意识到自己是个关键人物,邓廷歌既投入又认真。

演完之后他连忙跟刚刚被自己甩了耳光的同学道歉。下台的时候陈愚问他:你叫什么名字。

邓廷歌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怎么写。

“演得太用力。”陈愚难得地笑了一下,“好好努力,你大有可为。”

之后没有多久,陈愚就在学院内部的权力转移中遭到了不公平待遇。他没吵没闹,辞了工作,全心全意地开始自己的编剧生涯。